核災與身土─凝視家路
2014-12-09・反核運動
文‧圖/張正揚
長年勞動使農人成為農村風景的一部分。
日本三一一大地震之後,《家路》是第一部獲准進入災區拍攝的電影,全片有九十九%在福島實地拍攝,探討人與其所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之間的關係,細緻而辯證,既詮釋又批判。《家路》從這一幕開始:
「三一一之後,離鄉二十年的青年次郎,決定回到故鄉福島,遇到自組合屋開貨車過來載運故鄉泥土,受災離鄉的農民伸明;伸明是次郎的哥哥總一的同學,於是次郎很自然地幫助伸明將泥土搬運上車。伸明臨走前在駕駛座隔著玻璃對次郎說了些話……」伸明接下來幾乎沒有再出現;等到再度出現時,卻叫你再也無法忘記這個人。
回家,掬一把生活的土
伸明說的話,我沒聽清楚,次郎也沒有聽清楚,只有隔著玻璃看到嘴型,無法聽到聲音。我於是猜測,也許伸明打算告訴次郎,「有了這些泥土,我就可以種菜了,我要在組合屋重新開始我的生活。」對很多農民而言,自己種菜食用,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。
▲農村環境的特質也透過勞動鑲嵌在農人身上。
伸明載運泥土的目的在電影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揭曉了,原來三一一核災後,日本政府採取了大量的「安全管制措施」,劃出大片範圍的輻射污染土地,派遣警員巡邏,禁止任何人進入;伸明等人所屬的大量牛隻,則因「受到輻射污染」而被全數撲殺……。一無所有,面對全然陌生的場景,不知生活與生命如何以繼的伸明,於是決定滿載故鄉「受到輻射污染的土地」,前往東京向政府抗議,這幾乎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,卻在途中因為不忍泥土離鄉,於是選擇在高架橋下的車內結束了生命……!
在伸明眼中,泥土不是單純的生產工具,和人一樣具有靈魂,和人一樣依戀故鄉;因為生命找不到出口,只能以向政府抗議宣洩個人不滿的伸明,發現個人情緒的滿足必須以殘忍對待泥土作為代價,而泥土正是過去長年餵養他們的恩人和伙伴,溫馴敦厚的農民最終下不了手,於是只能轉而殘忍地對待自己。這一幕讓我驀然想起,當年母親在一塊屯了湖底淤泥的田地上,每天撿拾淤泥中垃圾的場景,如是兩個月!只有真正在土地上面過活,依賴泥土如此深厚的人才會如此珍視泥土,視泥土有靈。
生命與土地同在
伸明在電影裡的戲分很少,然而其所蘊含的農民意識與形象卻深刻無比。農民因為長年在土地上耕種,融入其中而成為農村環境的一部分;同樣地,農村環境也因此鑲嵌在農民身上,成為農民情感和心智的一部分。此種對於土地無法切割的聯繫,幾乎貫穿了片中所有的農民角色,強烈到農民離開故鄉熟悉的環境時,簡直不知該如何生存下去!這種態度表現於總一那年邁的繼母身上最是明顯,不斷地在整齊劃一的組合屋中,找不到回家的道路,在缺乏了山林、農地和勞動的生活中,逐漸喪失記憶,生命萎縮,只剩形體!
▲對比於城市和荒野,農村是一處半自然半人工的地帶。
導演久保田直為拍攝紀錄片出身的影像工作者,過去的作品幾乎都是紀錄片。福島是農業大縣,三一一造成大量農民的流離,為了拍攝出一個人自原來的環境中抽離是一件多麼巨大的事情,同時避免那些回到福島的「真人」成為社會關注的對象,因此採取了電影的拍攝方式,以一種驚人的真實性,呈現了農民的面貌與心境。
圖/「家路」製作委員會。
然而久保田直想要呈現的真實農村,並不僅限於一種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美好,還揭出了另外一種真實。次郎當年因為受不了家庭裡的一種壓迫性氛圍,以及從政父親的開發主義政見,決定頂罪離家,以解脫之身離鄉流浪;敏感的次郎在少年時代,已經看見人類對於環境的壓迫,於是在中學時代,寓言式地回應老師「保護大自然最好的方式」的命題:「人類都滅絕了!」在天人合一之外,農村的人與人之間,人與自然之間還存在著種種壓迫關係!
因此三一一之後,人類整個清空的故鄉山水和田園,對次郎產生了強烈的召喚,一種摻雜了遙遠的年少鄉愁,以及未來的生活憧憬,於是次郎帶著一種坦然從容的心情,在故鄉重新開始他少年時代熟悉的農村生活!次郎的選擇違背了多數人的價值觀─在核電廠工作。
累積的輻射量過高而遭核電廠辭退的幼時同學北村,因為思鄉闖入管制區而巧遇次郎,問他在管制區過生活不是等於慢性自殺嗎?次郎悠悠而堅定地回答:「在東京生活,面對種種不安,不也是一種慢性自殺嗎?而且回到故鄉,總比在異鄉孤獨地死去好!」次郎明知輻射污染對人體的傷害,但和流浪於異鄉與組合屋相比,卻認為那是一個更好的生命選擇!這種選擇,最終也獲得了巡邏警員的默許。次郎不僅自己返鄉,還帶著親生母親回到故鄉,次郎揹著母親在返鄉的森林中迷了路,母親堅定地指著其中一條說:「這一條,是我當年嫁過來所走的路!」在組合屋裡逐漸失去記憶的母親,在回到熟悉的環境之後,記憶連同靈魂,整個復活了!
久保田直在一次受訪中提到,「人不能回到他自己的地方是一件重大的事。」他希望通過電影提醒大家,這件事不能簡單被遺忘。返家的路,無論多麼漫長而曲折,卻從來不能阻擋返鄉的意志與行動!人與土地不可分割是如此常識,我們不禁要問,如果一個政策潛藏了可能驅使人們大量離鄉的代價,那麼這個政策還是合理的嗎?以及,為什麼有些人必須為他人的利益做出如此巨大的犧牲?(作者:高雄市旗美社區大學主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