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離開到歸返—我見我聞在農村

2018-07-01・本土農糧 麥田與雜糧守護

文.圖片提供/李慧宜

回家的鑰匙

從小,我在新竹橫山的一個小村莊長大,一直以來的願望,是離開農村。
十九歲那一年,我一償宿願,搭上火車到台北求學、就業、生活、追尋夢想,以為人生就此展開新的扉頁。
不過,偶爾,在都市的生活難免會出現某種鬆動。有時候走在永康街上,一陣微風吹落片片落葉,蹲下身拿起葉子搓了搓,記憶中爸爸燒樟樹葉燻蚊子的味道,突然湧滿鼻腔。或是冬日午後公園裡的斑鳩咕咕咕地邊走邊聊,偶爾用短喙對著地面啄呀啄的,不禁讓我想起小時候每天跟爸爸到油羅溪邊摘野萵苣的童年時光。
任何一座大都市,再怎麼裝扮,還是有無數的小角落,靜靜地持續透露著農村的氣息。後來我才了解,這就是農村特有的家園感。
每個在農村長大的孩子,都有一把鑰匙,可以開啓時光隧道回家,重溫人與大自然、人與人的情感流動。


▲噴灑除草劑後的枯黃田地和破敗的老房子。

走進農村現場 發現更多疑問

二○○六年底,在當時電視台主管鼓勵下,我走進農村大量拍攝專題與紀錄片,也同時邁出我重返農村生活的第一步。高雄美濃,是進鄉首站。透過一期又一期的稻作生產與生活習慣,我得以梳理出農村一季又一季看似固定,但又隨日應節不斷改變的運作邏輯與生態現象。對我來說,美濃是台灣農村學的基礎,而走出美濃對照各地農村,我又看到越來越多與兒時記憶大相逕庭的農業現場。
車行往東出了國五隧道,我在蘭陽平原上,看到一片片的綠野平疇,矗立起一棟棟的別墅建築;到了高屏溪、東港溪和沖積的所在,我聞到一陣陣隨風而至的檳榔花香,和農民身上混合著烈日與農藥味的汗水氣息; 而在桃竹、雲嘉南、大高雄,我聽到田裡的工廠運轉從未停歇,眼見廢水毫不留情地排進灌溉水圳;還有苗栗,發生毀稻、拆屋、蓋科技園區等不當徵地引發的事件。
我本希望進鄉尋找答案,沒想到在農村反而發現更多無解的疑問。

農村並不浪漫

二○一○年初,第一個孩子呱呱落地,我決定就此於美濃定居。然而一切考驗才剛開始。
先是育嬰留職停薪的工作調整,使我一時頓失獨立自主的經濟能力;友善環境農法與自行銷售的嘗試,一次次讓婆家的生產模式面臨人力重組、主導權轉換的挑戰;還有傳統農村人云亦云、耳語傳播的質疑排山倒海而來。更別說兩個孩子陸續出生,我被洗衣服、洗碗、居家打掃、換尿布、餵奶各種瑣事,夫妻間的家事分工,還有孩子們的爭吵、尖叫、哭聲,團團包圍、緊緊困住。
我個人的現實處境正像農村的真實困境,有如無聲海嘯席捲農村。包含全面水泥化的水圳田埂、灑遍農藥化肥除草劑的土地、怪手山貓濫墾肆虐的山坡地、過度觀光化或去脈絡化的文創和體驗活動、出不了家或返不了鄉的青壯年、獨居三合院的老人和困守祖田的老農、單打獨鬥的婦女農工體系、嬰幼托育和兒童教育資源的缺乏、大家庭秩序的崩解與毒品入侵、在地語言和傳統價值觀的流失……。


▲大門上的對聯說訴說著離鄉的心情,暗示著唯有離開農村才有機會成功。

於是我書寫農村

農村的邏輯,跟都市差之甚遠,南島與北島的風土人情,更是大為不同。但農村與都市緊緊相繫、南島和北島彼此連動的事實,卻像麻雀鳴叫那樣隨處可見而總是不易被聽見。
都市裡各大超市的地瓜葉,最大產地是屏東里港;人人愛吃的鹽酥雞好搭檔四季豆,有三分之一來自高雄美濃;曾為吳寶春奪下全世界麵包冠軍的玉荷包荔枝,成長的地方是高屏溪畔的大樹;把全台灣餵飽好吃又便宜的稻米,超過七成種在台中以南。農村環境不好、農民舉步維艱,依賴農田生產供應糧食的都市,真的絲毫不受影響嗎?南島上一條條大河沖積而成的狹長平原,餵養的,可是整座島嶼啊!
有多少人理解,農村是都市的上游?那食物、河流與集體命運的上游!
於是在陪伴孩子成長的過程中,我開始書寫,從小故事、大新聞到環境變遷或農村文化,我想把眼前景象記錄下來,送給孩子,送給一起在農鄉掙扎的鄉親,以及那些還在都市打拼的朋友。
因為,農村的困境,正是這片土地未來的縮影。

 


▲帶著孩子在鄉間做田野調查。

(本文改寫自《農村,你好嗎?》作者序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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