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感覺我是個農民了─農家子弟的歸農路
2014-06-09・本土農糧 麥田與雜糧守護
文／吳佳玲 圖／李健睿
▲圖中該農具名稱為正條密植器，台語稱作輪仔，功能是劃線做記號，劃出經緯線，插秧時可以插在交叉點上，以確保秧苗可以整齊插好。
我的父母親都是農民，我所認識的農村，是每當市場價格崩盤，作田人儘管無奈，還是必須繼續種田，是一個人人都想離開，卻又離不開的地方。
父母親最常叮嚀的一句話，就是：「你不好好讀書，長大就留下來種田。」每當我貪玩或考試成績不好的時候，他們總是語帶威脅地提醒。不可否認，這句話的恐嚇效果十足，小時候的我的確因為這句話奮發圖強，努力讀書、努力考試，深怕一不小心，我的人生就會困在逐漸衰敗的家鄉，或者跟父母親一樣，一輩子務農，一輩子的自我否定。這份恐懼，讓我無法喜歡上農村，無法認同父母親的工作；雖然我從小生長在農村，但我與農村的距離卻十分遙遠。
訪調營隊帶我回到農村
一直到二○○四年，楊儒門丟下白米炸彈，提醒政府要照顧農民，重視農民的權益，於是我開始對我的來處產生疑惑─我急欲逃離的農村到底怎麼了？帶著這些疑問，我選擇繼續升學，透過研究所的蔡培慧老師，開始參與台灣農村陣線的行動。第一年的夏耘農村草根訪調營隊，是震撼的第一課，原來會講台語，可以和庄頭的阿伯、阿姆話家常，是值得驕傲的能力；在這之前我其實不太喜歡自己不標準的國語。由於出身農家的背景，所以我很快就能融入農村的語境。營隊在彰化溪州圳寮村舉辦，上課必經的路有龍眼樹遮蔭的小巷，巷口有幾張板凳等待近傍晚時有人坐下來聊天，以及轉角處雜貨店令人為之瘋狂的粉粿冰。
營隊結束後還有第二階段的訪調，我們住到農家幫忙做農事。一到田地，農家叔叔下達除草的指令後，我的農家子弟魂馬上啟動開關，哪種植物是作物，哪些可以清除，像是生物本能般，拿著水桶一路除草，頭也不回地前進，回過神才發現其他同行的夥伴還在遠遠那頭，努力辨識作物和雜草的差別。農家出身的我，做起農事手腳如此俐落，那日還得到農家叔叔的讚美。那幾天營隊的生活，應該是觸動我開始想要過農村生活，甚至萌生「返鄉種田應該也不錯」的念頭。
在別人的農村做著習以為常的農事，我才發現自己很喜歡勞動的純粹。自己和植物的對話，我重新認識農村的價值，也透過在農村生活的人們，才明白只要你願意，在農村也可以過得很開心。但是，當我透露返鄉務農的念頭，父母親急著跳腳，他們完全不明瞭女兒在想些什麼；一番爭吵後，這個念頭也只能先放在心裡，就這麼放著。
吃下第一口自己種的米
二○一二年，穀東俱樂部的賴青松大哥打一通電話給蔡培慧老師，詢問農陣有無年輕人想到農村種田，於是，我參與「宜蘭小田田」的計畫，和一群夥伴每周一天當天往返台北、宜蘭。那一年我們耕種兩分地，日常巡水維護的工作主要是賴青松大哥幫我們看顧，而我們就像是假日農夫，每次到達田邊，都會有一種「啊！現在該做什麼事情」的茫然感，雖然對農務不是非常明白，也讓我們完成了兩分地的收成。記得吃下第一口飯時，眼眶都紅了，原來吃到這口飯這麼困難，經過一百二十天左右的生產期，其中的辛苦（註1）就不談了，稻穀收成後，須要經過烘穀、碾製、包裝，才能送達餐桌，和別人分享自己親手栽種的糧食。我很喜歡這個過程，有許多好玩、好笑甚至有些悲情的故事，都可以藉由這包米和他人訴說，務農給人莫大的成就感。
二○一三年，我將台北的房子退租，搬到宜蘭擔任宜蘭小田田的田間管理員一職，學習成為一位農夫，耕種近一甲的面積，在庄頭生活，學習和代耕業者溝通，和阿伯、阿姆聊天，陪著田地成長。這樣的生活看似已經接近原先期望的歸農生活，但是我的內心並不確定自己適合務農，有無決心過這樣的生活。一直到收割前夕，再幾個禮拜稻子就可以收成，偏偏遇上蘇力颱風，急到跳腳的我到處詢問代耕業者，能否先來我的田裡搶收。近一甲的面積對於代耕業者而言，我只是小客戶，加上我在庄頭的社會關係尚未建立，所以根本找不到人來幫忙搶收。
農民與天地的對話
最後，我只得到三官宮拿香拜拜，祈求三官大帝能留一口飯給農夫、給我的消費者們。很奇妙的是，拿香拜拜的當下，我感覺我是個農民了，我和神明正在進行一場農民與天地的對話，也才明白父母親在面臨大自然挑戰的時候，到廳堂拜拜的心情。以往看著父母親拜拜的背影，我總感覺拜拜很不切實際，祈求能達到什麼效果？但當我也做出和父母親相同的事情後，才明白拜拜是農民對天地的敬畏，因為知曉自身的渺小，無力與天地抗衡，因而順應天地，衷心祈求。我覺得這不是迷信，而是尊敬未知力量的行為，像是台語俗諺「打斷手骨，顛倒勇」（註2）一樣。颱風後，我才確定自己要當農民，持續生產安全好吃的糧食。
二○一四年，我成立有田有米工作室，耕種三甲六的田地，同時也販售我的師傅陳榮昌阿公的稻米，近兩甲的面積，販售的方式是籌組有田有米工作室的穀東俱樂部，鼓勵消費者預購我們的米，可以看見完整的生產流程，並且可以參與農事。親近農村並不難，透過消費的力量，每個消費者都可以成為生產者最堅實的夥伴。
留在鄉下種田，對我來說，曾經是個急欲逃脫的噩夢，如今，下田工作卻成為我很喜歡的時光。雖然被大量農事追趕，有些疲憊；有些人問我種田什麼時候會感到快樂，我總是回答：夏夜坐在稻田邊，晚風吹拂，聆聽稻葉搖動的沙沙聲，這一刻我感到十分滿足。（作者：有田有米工作室負責人、宜蘭社員）
備註
註1 例如，挲草（台語，讀音so-tsháu）─傳統的除草方式，跪在田間，兩手把秧苗四周的稗草磨掉，「挲」一詞兼具揉和壓的動作，拔下來的草則壓入土中成為稻子的養分。有趣的是，人在田間行走時會踩到稻子的根，而行走的力道有斷根按摩的效果，據說會讓稻米變得好吃，所以有一句俗諺說：「稻子風騷要人挲，稻子嬈嬈要人撩。」
註2 意即勉勵人愈挫愈勇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