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農歲月19年─胡燕倫的無悔梨滋味
2018-11-01・產品故事
文.攝影/曾怡陵.北南分社社員
在梨山上,我坐在胡燕倫(以下稱阿倫)機車後座,在樹枝低矮的果園穿梭。因防風考量而用於矮化果樹的鐵絲網在頭頂上蔓延成一片綠,我們駝著背、低著頭,以躲避突出的枝條和果實,在左彎右拐上下震盪中度量路途的顛簸,約莫5分鐘後來到工寮。
草地上一窩有著柔軟棕毛的小狗,爭先搶後地吸吮母狗的奶水。老狗「蜜梨」緩緩從地上站起來,嗅聞來者的氣味,一股勁地用頭頂住我們的大腿,「牠在撒嬌。」阿倫笑著說。工寮地上長出一落落印上「阿生果園」的牛皮紙箱和亮黃色的塑膠籃,工作夥伴忙著將剛採收的蜜梨裝箱。今天是出貨的日子。
上山的路
走進一個布置雅緻舒適的工作室,阿倫用一個大碗盛裝鮮切的津輕和富士,空氣盈滿蘋果的香甜。
她說起19年前的事。
原在婚紗公司擔任主攝,早出晚歸,工時長,婚後得照顧小孩,便把工作辭了。她心底一直埋著想去山裡的衝動,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,就是覺得山上的氣候呀,各方面都很喜歡。」小時候住桃園眷村,莫名地對山上的果園感到好奇,聽說在果園工作可以吃很多水果,18歲的時候搭火車到台中,再從台中乘2小時的公車上梨山,在果園過了2個月的採果生活。
「我喜歡跟大自然親近,但那時發現這裡的人喜歡亂丟垃圾、下肥、噴藥,跟我理想中的狀態不一樣。我幻想如果有一片果園,會用什麼方式去做?就是一個很天真的想法,沒辦法放棄這個念頭。」
921大地震後,阿倫、先生李萬生與大姑阿寶說好了一起到梨山生活。
阿寶是《女農討山誌》的作者,以將果園恢復為自然的山林為念;阿倫則希望能在山上種出有產量、好吃且安全的果物,目的不同,因此分開耕作。「我是家庭主婦,我不喜歡我種出來的東西只供應給金字塔最尖端的那些人,希望讓所有家庭都可接受,無論是品質或價位。」
上山後的摸索
身為一個母親,阿倫希望能幫孩子們找到乾淨的食物,也幻想著他們的成長過程能有自然相伴。真的來到梨山,才發現山居生活不如想像中閒適。回望頭幾年那些深刻的焦心和挫敗, 如今都可以淡淡帶過,「前5、6年覺得,自己哪來那麼天真的想法?這其實不是一個浪漫的行業,也不能過著浪漫的生活。曾以為沒有錢也沒關係,種東西就可以養活自己。」
一開始不知怎麼管理果園,也不識品種,只能抽空查書、到別人的果園打工學習。第1年使用慣行農法耕作,產量還可以,但採收才是問題的開端。「當我開始想:要賣到哪裡呀?誰會收購我的東西呀?結果是沒有!我就嚇呆了。」阿倫說自己像個保險員似的,從親朋好友著手,在那個還沒有宅配的年代,自己開車下山送貨,也到路邊擺攤,沒有賣完的就送育幼院和親友。甚至有小販要來收購,也不知如何談價錢,「我們覺得這麼高級的水果,在市面上買也很貴,減個1、2成就開價了,那個價錢,人家也都當笑話吧,大概全梨山都知道有我們2個傻瓜。」第1年就在兵荒馬亂中,以虧本作結。
第2年反思,自己原不是想當個慣行農人,「現實層面逼妳屈從,因為東西不漂亮,沒有人要。但為什麼要去種出我不喜歡的東西呢?」於是將用藥量減為一半,病蟲害就來了,也是慘賠。第3年租到現在這一塊8分大的地時,戶頭已經沒錢了,「只能孤注一擲。小孩子也很害怕,學費還不嚴重,主要是果園要投資很多錢,請工人或是買資材,一次出去都是幾萬幾萬這樣花。」原施行慣行農法的果園驟然減藥,病蟲害更肆無忌憚,所幸第3年開始小有盈餘。6年後,果園生態漸漸平衡,開始停用益蟲害蟲皆滅的廣效性殺蟲劑。
對生命的敬意
「我不信仰有機。」阿倫沉吟半晌,說:「有機一樣是殺蟲殺菌,但……蟲子死得很痛苦。對我來講,生命不都一樣嗎?」她聽過種有機水果的朋友分享蛾類幼蟲遇到有機殺蟲劑的死狀,是在地上翻滾許久,還不見得會死去。她選擇殺蟲劑的原則之一,就是可以讓害蟲快速解脫。
頭幾年,果園總有許多蚜蟲棲息在梨樹葉背,回想起那些情景,阿倫不禁笑了出來:「走過去,蚜蟲就會掉在身上,真的很慘。」讓她頭痛的還有梨木蝨,梨木蝨不僅會吸取葉片及果實的汁液,還會分泌蜜露,「頭上黏,手上也黏,到處都黏黏的。」除了造成工作不便,樹幹上殘留的蜜露也容易滋生黴菌。
一般慣行的梨子1年大約噴20次藥,而現在阿倫每年只會針對黑心病噴灑2次殺菌劑,針對梨木蝨施用1次殺蟲劑。少用藥的結果,是果園開始出現多樣的昆蟲,如蚜蟲的天敵瓢蟲、梨木蝨的天敵草蛉等,還有鳥類和蟾蜍,相較於周邊慣行果園時常遭受到大規模蟲害的侵略,她這塊地受侵害的程度反而較低。「因為我們不會見蟲就殺,所以蟲會有天敵。我們認為應該抑制蟲的數量,但不用趕盡殺絕。」
背後的各種支持
「回想起來,最感動的地方是客人不斷給我各種支持。」阿倫說,現在的果園作物會變得多樣,是因為客人提出需求,「他們說:『我們一直吃梨子,妳可不可以種點別的水果?』」所以果園也種了蘋果、甜柿等。有客人是她種什麼就買什麼,也願意收購品質不好的果物,關心的重點在於她能不能推動夢想,而非要求等值的回報。
猶記得初期,果園管理和銷售等壓力曾讓阿倫輾轉難眠,她不斷反問自己上山的決定是否正確,「既然之前沒人做,一定是很困難嘛!選擇後,其實也可以放棄嘛!然後又想為什麼我要放棄?」她心中確知自己想走這條路,若放棄了,就永遠沒有回頭的可能。多年來,夢想在大家的溫暖陪伴中逐步完成,「常有人說:『妳很棒,可以堅持到現在。』但我不覺得自己是在堅持,而是不想放手。」
銷售的壓力在14年前獲得舒緩,阿倫經由阿寶的推薦而開始供應合作社新世紀梨、蜜梨和雪梨,她說合作社的收購價算是理想的,自己也很慶幸能有比較穩定的銷售通路,「其實周邊的農友都覺得羨慕也很心動,如果合作社能跟他們合作,會有更多人願意投入友善栽培。」
出完貨後走出工寮,在梨樹、蘋果樹交雜的果園裡,談起當地人都說雪梨「傻」,因為個頭大、大到掉下來,新世紀梨則特別嬌貴;又細數梨樹上的1年枝、2年枝、3年枝……,溫和的神情像是在對孩子們說話。回顧過去的困頓和克服,給了她無比的信心,即使現在的日子也非一帆風順,但知道自己總能挺過來。眼前的生活富足,她不禁設想這樣的可能:「如果當初沒有上山來,我真的會終生後悔。也或許是因為現在的我這樣想,當初的我就決定上來了吧。」